是这个学期研究的短篇小说之一。

翻译后作为给两位朋友的圣诞礼物。

圣诞快乐！

文字祸

作者：中岛敦

底本：『日本近代短編小説選　昭和編１』（岩波書店,2012）

 

文字之灵这等事物，究竟，是否存在呢。

亚述人知道无数的精灵。夜晚于黑暗里自在活动的里尔、同类的雌性莉莉兹、散布疾病的纳姆达鲁、死者之灵艾汀姆、诱拐者拉巴斯等等，数之不尽的恶灵们充斥在亚述的大气中。然而，关于文字的精灵，没有任何人曾耳闻过。

那时——所谓那时，指的是亚述巴尼拔大王在位的第二十年——尼尼微的宫廷中流传着一个奇怪的传闻。每天晚上，图书馆的黑暗中都会传来窸窸窣窣的诡异谈话声。正值王兄沙玛什·舒姆·乌金的叛乱随着巴比伦城的陷落渐渐被镇压的时候，因此这谈话声被担忧是又有什么不轨之徒在酝酿什么阴谋，但调查后却一无所获。于是众人认为，这断然是某种精灵的谈话声。虽然也有人认为是最近在王面前处刑的巴比伦俘虏化身为死灵发出的声音，但谁都知道绝不是那么一回事。过千的巴比伦俘虏悉数被割去舌头后斩首，那些舌肉在放置处堆成了一座小山，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没有舌头的死灵，是绝不可能说话的。通过占星术和羊肝占卜毫无线索地探索后，都认为是书籍或是文字们在交谈的声音。只是，文字之灵（假设真有这么一种精灵）究竟有着怎样的性质，无人知晓。亚述巴尼拔大王便召来巨眼卷发的老博士那波·阿赫·艾力巴，命令他对这种未知精灵进行研究。

自那日以来，那波·阿赫·艾力巴博士，便每日前往传闻中的图书馆（它将将迎来在两百年后被埋没于地下，又在两千三百年后偶然被发掘出的命运）过目万卷书，埋头于钻研。两河地区（美索不达米亚）与埃及不同，并不生产纸莎草。人们只能在粘土板上，用硬笔刻下复杂的楔形符号。书籍便是瓦板，图书馆就像是陶瓷厂的仓库。老博士的桌子（桌子腿用的是真正的狮子脚，就连爪子也保留着）上的瓦片，每一日都堆积得像是小山。他虽然尝试着从这些颇有重量的古老知识中，找到关于文字精灵的说法，但那些努力全是无用功。那些书中仅仅记载了，文字由波尔西帕的纳布神司管。文字中究竟是否寄宿有精灵这一问题，他只有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决。博士离开了书籍堆成的山，终日只面对一个文字，从早到晚与这文字互相瞪着眼。占卜师通过凝视羊的肝脏直视凡间万物。他也就效仿占卜师，企图通过凝视与静观来寻找真实。在这过程中，发生了匪夷所思的事。他长时间观察一个文字的过程中，这些字渐渐地看起来像是被分解了，成为了一个个没有意义的交错的线条。单纯线条的集合体，究竟为何，能够拥有那样的发音，那样的意义呢，这个问题他百思不得其解。老学者那波·阿赫·艾力巴，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了这一不可思议的事实，并为之震惊。至今为止的七十年被当做理所当然而忽视掉的事情，竟不是理所当然。他不禁对自己的发现刮目相看。让单纯分离四散的线条拥有一定的发音和意思的，究竟是何物？思考至此，老博士毫无踌躇地，认可了文字精灵的存在。就像是无法以灵魂统率的手、脚、头、指、腹不可称之为人，若是没有一个精灵将这些线条统一率领，又如何解释这些单纯的线条集合是如何拥有发音和意思。

由这一发现作为出发点，至今为止未知的文字精灵的性质也渐渐水落石出。文字精灵的数量，比地上所有事物的数量还要多，文字的精灵就像是野鼠一样会进行繁殖。

那波·阿赫·艾力巴在尼尼微的街道里四处拜访那些刚刚记住文字的人们，并百折不挠地向他们发问：与不识字时作比较，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他想借此揭开文字精灵对人类有什么作用。于是，就这样，他获得了十分奇怪的统计结果。按照结果，自从识字就不再擅长捕捉虫虱、识字后眼里就常进灰尘、识字后再也看不见一直以来能够清晰看见的翱翔空中的鹰、识字后认为天空的颜色不再如过去碧蓝，做出诸如此类回答的人压倒性地占了多数。“文字精灵侵蚀人类之眼，犹如蛆虫穿透核桃坚硬外壳，灵巧地食尽其中果实”，那波·阿赫·艾力巴在新的粘土备忘录上如此记载。识字后便开始咳嗽打喷嚏并为此所困的人，偶尔会开始打嗝的人，甚至开始腹泻的人，也占了相当的数量。“文字精灵可侵犯人之鼻、咽、腹等”，老博士又这么写下。还有一些识字后头发便稀疏了的人。还有双足衰弱了的人，手足开始颤抖的人，下颚变得更容易脱臼了的人。那波·阿赫·艾力巴不得不在最后这么记载。“文字之害，侵人类之头脑，痹人类之精神，乃极恶。”识字后的匠人技术衰退，战士变得懦弱，猎人在射猎狮子时常常失手。这都是在统计中显而易见的结果。甚至还出现了，自从与文字相亲后，拥抱女人时也全然不感快乐的意见。不过这么说的人，乃是年过七十的老人，因此这或许并非是文字所犯。那波·阿赫·艾力巴思考着，埃及人将一个事物的影子也当做其灵魂的一部分，那么文字莫非也是影子一般的存在？

狮子这一词汇，莫不是真正的狮子的影子？既然如此，记住了狮子这一文字的猎人，狙击的就不是真正的狮子而是狮子的影子，而记住了女人这一文字的男人，拥抱的也就不是真正的女人而是女人的影子了。没有文字的过去，pir-napishtim洪水（吉尔伽美什史诗中提及，神明为了毁灭人类引发的洪水）以前，欢欣与智慧都是直接被输入人类之中。而现在，我等只知晓披着文字薄纱的欢愉与智慧的影子。近来人们的记忆力日渐衰退。这也是文字精灵的恶作剧。事到如今，人类若是不用笔记录，就什么也记不得了。自从身着衣物，人类的皮肤就变得脆弱丑陋了。自从车马被发明，人类的脚就变得脆弱丑陋了。文字普及了的现今，人类的头脑已经无法运作了。

那波·阿赫·艾力巴认识一个读书狂的老人。那个老人比满腹经纶的那波·阿赫·艾力巴要更加博学。他不仅识苏美尔语和阿拉米亚语，就连被记载在莎草纸和羊皮纸上的埃及文字都能流利阅读。只要是进入文字时代后的古代，他可谓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甚至知道兹古鲁契·尼尼布一世王在位时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的天气。可是他却连今天的天气是晴是阴都不知道。他甚至知道少女莎比图抚慰吉尔伽美什的话语。可是他却连如何安慰失去儿子的邻居都不知道。他知道亚大得尼拉里之后，桑木拉马特喜欢怎样的衣衫服饰。可是他却连今天自己身穿的衣服是什么样式的都不知道。他是何等的热爱着文字与书籍啊！阅读，背诵，爱抚，这些都已经无法满足他，他实在是太爱文字与书籍，以至于他把记载了吉尔伽美什传说的最老的粘土板碾碎，溶进水里咽入腹中。文字的精灵毫不留情地凌虐他的双眼，他成了相当严重的近视眼。因此阅读时总是与书籍凑得相当近，他的鹰钩鼻鼻尖就这样常常与粘土板互相摩擦，长出了坚硬的老茧。文字的精灵还不肯罢休地侵蚀他的脊梁，让他成了下巴几乎能抵上肚脐眼的佝偻身材。但是，他恐怕连自己是佝偻一事都浑然不知，哪怕佝偻这一词汇，他能以五国语言进行书写。那波·阿赫·艾力巴博士认为这个男人可谓是文字精灵手下最大的受害者。不过，哪怕外貌凄惨至此，这个老人实在是——几乎让人艳羡的——总是看起来那么的幸福。这情形要说是诡谲，那真是十分诡谲，那波·阿赫·艾力巴认为这也是文字精灵如媚药一般狡猾奸诈的魔力所致。

亚述巴尼拔大王偶然患上了疾病。御医阿拉德·纳纳见这病症不轻，便借了大王的衣裳给自己穿上，假扮作亚述的王。这样便能欺骗死神艾蕾什基迦勒的眼睛，让疾病从大王那里转移到自己身上。青年中有一部分，对这古来的医学常法置以怀疑的目光。这显然毫不合理，他们认为艾蕾什基迦勒这样的神明，岂会被这种形同儿戏的把戏所欺瞒。硕学的那波·阿赫·艾力巴听说这件事后立刻露出了厌恶的表情。青年们这样凡事寻求合情合理的姿势，有着相当怪异之处。就像是全身涂满污泥的男人，仅有一处，比如脚指甲，被精心装扮了一样，就是这样怪异之处。他们根本不知在神秘中人类的地位呐。老博士认为这肤浅的合理主义也是一种疾病。而导致这疾病的，毫无疑问是文字精灵。

某一日一个历史学家（又或是宫廷里记录事物的人），名叫伊修蒂·那波来拜访老博士，并提出了一个问题：历史为何？年轻的历史学家看着老博士目瞪口呆的脸，便对此进行了解释。近年关于巴比伦王沙玛什·舒姆·乌金的死亡有着诸多说法。他确实是自己投身火焰中丧命无误，但在死前的一个月里，有一说他陷入了极度的绝望而每日沉浸于奢华淫荡的酒池肉林，又有一说他每日都净身为沙玛什神献上祈祷；有一说他仅带着最爱的妃子共同葬身火海，又有一说他先令数百的妻妾女奴死于烈火再纵身跃入其中丧命。真相如字面意思那样被烟雾朦胧，究竟哪个才是正确的历史，他毫无头绪。最近，大王命令自己在这其中选出其一，作为历史记录下来。这仅仅是其中一例，历史究竟是否应该这样被记载呢。

年轻的历史学家见聪慧的老博士依旧选择沉默是金，便换了一个提问的方式。历史，是过去发生过的事吗？还是说，是粘土板上的文字呢？

这个问题就像是把狮子狩猎和雕刻着狮子狩猎的浮雕混淆。老博士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但没办法直接通过嘴说出来，就像接下来这样回答了历史学家。历史，既是过去发生过的事，又是被记录在粘土板上的事。这两个岂不是等同的事物？

那么漏写的历史呢？历史学家这么问道。

漏写？别说傻话，没被记载下来的事，那便是没有发生过的事呀。不会发芽的种子，到最后就会被当做不曾存在过嘛。历史，就是那粘土板呀。

年轻的历史学家有些难为情地看向老博士指着的瓦板。那是该国最大的历史学家那波·夏利姆·修奴所记载的，萨尔贡王的霍尔迪亚征服记的其中一枚。他们一边交谈着，老博士口中唾出的石榴籽将那瓦板的表面蹭得肮脏不堪。

波尔西帕的智慧神纳布，其手下作为仆从的文字精灵究竟有着何其可怕的力量，伊修蒂·那波哟，我看你还对此一无所知呐。文字的精灵们，只要捕捉到某个事物，令其以自己的姿态显形，那事物就可谓是获得了不灭的生命哩。而恰恰相反的是，文字精灵的手不曾触碰过的事物，不论是什么，其存在最终都必将消亡。太古以来安努·恩利尔之书（最早记录了天文现象与预兆的占星术文献）上不曾被记载的星辰，为何不存在？那是因为它们没有作为文字被记载于安努·恩利尔之书上呀。大马尔杜克星（木星）若是侵犯天界的牧羊人（俄里翁）便会有众神之怒降下，月轮上部若是受蚀阿莫欧尔人便会蒙受灾祸，这些都是作为文字被记载于古书中才会存在的事呀。古代苏美尔人不知何为马，那也是因为他们之间不存在马这一文字呐。没有比文字精灵的力量更为可怕的存在了。你要是以为，是你和老朽在使用文字进行记录那可是大错特错。老朽和你才是被他们文字精灵使役到死的下仆哩。他们精灵带来的灾害真是太严重了。老朽现在正在对其进行研究，你现在会对自己记载作历史的文字产生疑惑，也是因为你和文字太过亲密，受到文字精灵的毒气所害了呀。

年轻的历史学家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就这么回去了。老博士则矗在原地，因文字精灵的毒害竟在这样影响一名有位青年而痛心疾首。因与文字太过亲密，反而对文字产生了疑惑，这可绝不矛盾。前几天博士凭着与生俱来的好胃口几乎将一整头烤羊都吃了下去，然而在那之后，他看到活着的羊都会感到不快。

青年历史学家回去后不过多久，那波·阿赫·艾力巴摸着自己日渐稀薄的毛发思考着。今天，老朽这是，怎么就，对着那青年，大加赞颂文字精灵的威力了？真是可恶，他忍不住咋舌。老朽这是给文字精灵诓骗了呀。

实际上，早在很久之前，文字精灵就给老博士加以了十分可怖的疾病。起因是他为了确认文字之灵的存在，连续几日都紧盯着一个文字。那时，至今为止总拥有一定意义和发音的文字，突然在他眼里被分解，成了单纯的直线集合体，这是此前就提及过的，但不仅如此，自那之后与这完全相同的现象，出现在了文字之外的一切事物上。他只要紧盯着一个房子，这户人家在他眼中、在他的脑海中，就会变成毫无意义的木材和石头和瓦砾和灰泥的集合体。他渐渐变得不能理解，为什么这必须是人类居住的地方。要是看的是人类的身体，也完全一样。大家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集合体，被分析作一堆奇形怪状的部分。为什么，会长成这副模样，为什么会通过此理解为人类，他变得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事了。不仅仅是映于眼里的事物。人类日常经营的一切，所有的约定俗成与习惯，都因为这奇特的分析病，失去了至今为止拥有的意义。走到这一步，对于老博士而言，人类生活一切的根据都变得不可信任了。那波·阿赫·艾力巴觉得自己快要陷入疯狂。他认为再这么继续研究文字的精灵，到最后定会为了这研究被夺去性命。他开始感到害怕，早早写完了研究报告，将其献给了亚述巴尼拔大王。不过，那其中自然会加入少许自己对于在政。治上的见解。尚武之国亚述，现在正被目不可视的文字精灵所侵蚀。而且，察觉此事的人几乎不存在。现在若是不赶紧停止对文字的盲目崇拜，这到了日后可就是作茧自缚，自作自受了。

文字精灵岂会放任这诽谤者不顾。那波·阿赫·艾力巴的报告，令亚述巴尼拔大王相当不悦。大王作为纳布神忠诚的信仰者，同时也是此世数一数二的文化人，会对这报告感到不悦乃是理所当然。老博士在上交报告后当天就被下令软禁。若那波·阿赫·艾力巴不是大王幼时的教师，或许，现在就当被处以活剥人皮的酷刑了。对意料之外的龙颜大怒，博士只有愕然，立刻明白了这是奸猾的文字精灵带来的报复。

但是，这件事可没有就此结束。数日后尼尼微·埃尔贝拉地区发生了大地震，博士那时正在自家的书库中。他的住所相当老旧，因此在这地震中墙壁倒塌，连着书架一起化作了废墟。数目惊人的书籍——数百枚沉重的粘土板，伴着文字们轰轰烈烈令人胆颤的诅咒之声，落在了诽谤者的头上，他就这么凄惨地被压死了。